在日本的脱衣舞俱乐部,为女孩们的裸体而哭的人

tutu 2022-5-19 1229

我第一次知道脱衣舞表演,是源于传奇美国脱衣舞娘蒂塔·万提斯(Dita Von Teese)在网上流传的一段表演视频。



脱衣舞娘 Dita Von Teese | 图源:ditavonteese官网想来知道她的人并不少,不仅是男人,那些爱美的年轻女孩子们也把她当做偶像,我看到在社交网站上的女孩们都在转发她的视频,还要在转发语里大喊一句 “姐姐好美,姐姐我可以”。这个留着黑色卷发、肤若凝脂的女人,就像是从油画或者经典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她穿着丝缎的复古紧身衣,在舞台上的巨大红酒杯装置里抬起腿,勾人的眼神好像在诱惑整个世界为她倾倒,但她只为自己的美丽而臣服。一言以蔽之,很色。这个最纯粹的褒义词第一时间窜入我的脑海。很美,很色,很艳情,人类出于本能的最高赞美。当然,她看起来也确实是世界上最美的人。蒂塔·万提斯。身处日本的我没法去美国亲眼目睹蒂塔·万提斯的表演,但我知道日本也有脱衣舞表演。而我对日本的脱衣舞表演的第一印象,则是来源于美食漫画《深夜食堂》。漫画里,位于新宿歌舞伎町黄金街的深夜食堂,有一位脱衣舞娘常客,她和风情万种的女神蒂塔·万提斯不同,是一个很普通平凡的女孩子,感觉还有点土气。她会在下班后来到深夜营业的小饭馆,点一碗热乎乎的锅烧乌冬面,偶尔和看完表演后来店里小酌一杯的她的粉丝一起喝酒天,看起来仿佛她在做的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工作。



《深夜食堂》有原型,而黄金街更是一条真实存在的街道。这条历史悠久的酒吧街嵌在歌舞伎町的一角,和处处是年轻时髦男女的牛郎店与夜店聚集区仅一个路口之隔,这条黄金街却弥漫着古朴的气息:到处是醉醺醺的四五十岁大叔,会在酒吧里卖煎饺和泡面、跟谁都很熟络的店主,还有多少年来在这条街道上生活着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当然,故事中的脱衣舞俱乐部也是真实存在的,现在日本为数不多的脱衣舞剧场中大名鼎鼎的 “新宿 New Art” 就位于黄金街的入口,想来正是《深夜食堂》里的那位脱衣舞娘工作的地方。自称 “要踏遍红灯区!” 的我当然对这个近在咫尺的神秘剧场充满好奇。只不过,我一直以来所认为的 “一般性常识” 告诉我,脱衣舞剧场虽然挂着剧场的名字,实际上和情色俱乐部一样,是女生禁入的男性向色情场所。后来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脱衣舞剧场是只要年满十八岁,谁都可以进出,甚至还有女观众和老年观众优惠的地方。可哪怕如此,万一一进去就是色色的大姐姐在脱内衣,跳着很艳情的舞对男观众们抛媚眼 —— 毕竟漫画里可是有画脱衣舞娘的表演要 “门户大开” 对着观众的!—— 面对这样的场景,哪怕是我也会觉得自己在这实在怪不好意思的。 说是欣赏人类的肉体美,是崇高的艺术,演员的自我表达 —— 可就算冠以这样的说辞,脱衣舞行业最终不还是一项性服务吗,我对这种矛盾感到困惑,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欣赏舞者的演出。我觉得那个世界有点可怕,直到自己真正观看了一次。 



“新宿 New Art” 是现存日本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脱衣舞剧场 “浅草 ROCKZA” 在新宿设立的一家分店。穿过繁华的歌舞伎町中心,路过东横附近年轻时髦的男男女女与嘈杂的音乐,往远处走一些,再穿过两个僻静的街角,仔细寻找一番后才能找到新宿 New Art 剧场。




剧场规模远比想象中的要小,甚至可以说有些灰头土脸的,有点像国内十几二十年前的那种非连锁形式的老电影院。这座来自昭和时代的建筑静静地瑟缩在这里,在令和的新宿里看来不免局促。不比一家奶茶店更大的门面上点缀着彩色灯牌,但却有几个早就不亮了,褪色的片假名花体字一看就颇有复古余韵。 脱衣舞剧场浅草 ROCK 座成立于 1947 年。自明治大正时代起,浅草一直以繁华欢乐街而闻名,时髦的咖啡厅、电影院、剧场等等皆坐落于此,从此处引领着整个东京乃至日本的时髦风潮。第二次世界大战后,1947 年创办的第一家脱衣舞剧场 “帝都座” 的建立几乎引起万人空巷的社会性骚动,每日每夜观众挤满五层剧场,连剧场外都是排队的男人们。脱衣舞表演大举席卷东京,部分原因在于它是种 “时髦的西方文化”,当然更主要是因为彼时还没有成人电影存在,脱衣舞表演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活的、立体的情色录像,像松竹、东宝等知名的电影公司均在浅草开设了自己的脱衣舞剧场。而随着新宿池袋等新繁华区的兴起,浅草 ROCK 座也在新宿开设了自己的分剧场,也就是这家新宿 New Art。 它在新宿矗立了 70 年之久。只是现在,时间来到令和,脱衣舞已经俨然是一项夕阳产业。网络和智能机的普及,随处可得的情色录像与漫画,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风俗产业,都使得脱衣舞失去了原本的 “实用性功能”。浅草 ROCK 座的官网上甚至有些卑微地写道:“虽然现在已经是互联网和视频等等虚拟二次元世界充斥市场的时代,我们还是希望我们的客户能够看到这些脱衣舞表演,用自己的眼睛享受现场女性真实身体的美丽。”周六夜晚的新宿 New Art 剧场门口的街道甚至没有什么人通过,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老爷爷在自动贩卖机附近抽烟。如此清冷的门面实属意料之外,但对我来说倒也好,完全没有我担忧的那种 “周围都是好色大叔所以女生一个人走在附近就会遭到奇异目光” 之类的事发生。剧场的入口处,挂着入场费和付费系统的说明看板,还有一些舞者的照片与演出广告。和想象中有些不同的是,日本的脱衣舞剧场几乎一年 365 天营业,如果没有特殊需求(比如特定演员的应援),只是想看场脱衣舞表演的话,不需要特地查询公演日程,随时去了就有演出可看。营业时间从每天中午十一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期间有许多舞者登台演出,只要付过一次门票,那一天之内都是可以自由进出的。有一些老年人一整天都泡在剧场里打发时间,随着早上开演入场,中间出去吃两次饭,回来再继续观看。



必须带着口罩观看的告示颇有这个时代的特色


不过剧场里的椅子数量有限,完全是先到先得。后来的人,比如我,当时因为不知道营业时间,拖到晚上十点才来,那时已经没有座位了,只能站着或者蹲在墙角观看。票价也不似想象的那样贵,只要五千日元,就能一整天随时进出自由地观看表演。还有学生优惠,老年人优惠,女性观众优惠等等。直接把 “女性观众优惠” 清楚写在说明板上,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这说明剧场向来没有不让女观众入场的意思,虽然想来去的人也不会很多,但女孩子去看脱衣舞表演最多只是有些稀奇,没有任何人会阻拦。 



狭小的入口紧连着一条旋转向下的楼梯,一路上挂着演员们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很正常的图片,舞者穿着连衣裙或者夸张的舞台演出服装。一眼看去就会发现,舞者的年龄和容貌各有不同。一路上还摆着送给演员的花篮等等。随着楼梯来到地下一层,才是售票处,我买了女性观众优惠价的门票,然后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剧场内非常狭小,像是小型 Livehouse 的规模。脱衣舞剧场的舞台由三部分组成,舞台,从舞台延伸出去的过道名为“花道”(日本传统演出中也有这样的部分),花道另一端链接的小型圆形舞台名为 “盆”。观众的位置分布在花道到盆的位置的两侧,还有正对盆的一片观众席。舞台与观众席形成一个类似 “凸” 字形与 “凹” 字形镶嵌的状态。



来自剧场工作人员的推特


我进入剧场的时候,演出已经进行了好一段时间。一眼看去,观众约有三十人左右,场内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是站着的。其中确实以中老年男性居多,安安静静,甚至可以说是面色严肃庄重地坐着,俨然如同身处国家剧院,尽管穿的也只是马甲帽衫之类的便服。一眼眺望过去,我确实看到了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两个年轻女孩也正坐在位置上观看。台上的舞者正在演出,我急忙靠墙占据了一个位置,站着看向盆上的演出。因为剧场很小,观众和舞者的距离格外近,以前看其他舞台演出时,总有一种观众和演出者之间隔着无形的空气墙的感觉,但是这里,这种距离感被大大削减了。 出乎意料的是,表演异常的正规。第一位看到的舞者似乎正在表演南美风格的舞蹈,她穿着半裸露的衣裳,但非常贴合舞台的世界观,并没有特意露出的意思。舞者体态丰润,身上缀满无数精致夸张的金色饰品,头戴彩色羽毛的头冠,像是南美神话里的女神。和网上看到的蒂塔·万提斯的视频不同,她的身材很难说是世俗审美里的完美身材,个子不高,含蓄来说算是微胖,也没有夸张的胸部,看起来也并不年轻了,面容平凡但很健康。说实在的,这让我有些惊讶,我的意思是,同为女性我当然明白这才是健康的女性体态,可我以为那些男人按理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尤其是在日本。这可是女性一旦上了 25 岁就会被说是老太婆,单眼皮就会被说丑女,个子高就是东京塔怪物会遭到讥笑的日本啊。但是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适时地鼓掌,舞者也昂首挺胸,炽热的金色灯光洒在她健康有力的胳膊与小腿上,她只是抬着头,专心表演舞蹈里的那个 “女神”。她的身后还有几个伴舞,正拿着羽毛扇子一起起舞。我确实没想到脱衣舞剧场里的表演会如此正规,我去剧场看舞蹈的经验并不多,她的舞蹈比起我以为的那种脱衣舞,反而更像我曾经看过的百老汇歌舞演出。随着舞蹈继续,舞者丢掉身上的沙曼,露出胸部,但是在这样的舞蹈里,我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或者感到奇怪的。对嘛,胸部也只是一块肉而已嘛,凭什么男性炫耀肌肉美的时候会展露胸肌,女人却不能露出胸部呢?胸部不就是一块肉吗?舞者的乳房,只是平凡女性的乳房,不是色情录像里的那种大胸部,只是一块脂肪软软地在那垂着,也并不大,形状或许还有些大小不对称,颜色呢也很普通,甚至发暗。我盯着那暗色看了很久。因为我讨厌自己的胸部。我总觉得自己的颜色不可爱,和那些色情录像里不一样,黑黑的好丑,好恶心,总觉得是某种下流肮脏的标志,所以我一直连洗澡的时候都不敢低头。可是那位舞者呢,她却没有所谓似地展露了出来,就像是展露自己有肌肉的胳膊,和因为总是跳舞而有些粗壮却健康有力的小腿一样,露出这样的胸部,然后继续跳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和自己相似的胸呢,以前总觉得很讨厌,可是她那么大方地露出来 —— 并且继续跳着那么有力帅气的舞蹈。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另一个平凡女性的胸,想来想去,我打心底里并不觉得那样的胸部是丑陋的。舞者突然啪地抬腿,是漫画里也画到过的那种 “门户大开” 式。接着她坐在会自动旋转的盆上,V 字形抬起双腿,扬起脖子,让盆旋转着进行展示。那里有的也只是普通的器官,普通的肉块,颜色也很普通,并不是色情漫画里描绘的那种粉嫩的颜色,和我讨厌的自己的身体的那部分也很像。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有些想哭,当然不可能是可怜或同情的眼泪,但要说是纯粹感动于大方展示的肉体美之类的话,倒也过于轻浮了。说不上具体是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那是一种只有身为同性才能感受到的心情,一种前所未有的 “一体感”。 我知道,身为一个普通观众的我,却声称和舞台上的舞者产生一体感,多少有些妄尊自大。舞台上的舞者那么自信,那么耀眼,虽然离我只有几米的距离,我们的目光偶尔会相接,可她太耀眼了,所以她的存在也变得遥远起来。可她有时又突然好像变得很近,因为我们有着相似的身体,同样不完美的器官与肉块,我们至今为止的人生各自不同,但都是被人当做女人看待而度过的人生。我的性别意识很薄弱,浅学愚昧如我鲜少去思考性别的问题 —— 事实上,我是故意避而不谈的。我憎恨这个不得不被别人以二元性别加以区分,一直束缚着我的肉体,我不喜欢去谈 “它”。但是在这具裸露着的、与我相似的肉体面前,我最终不能逃开 “它” 的质问。 观看脱衣舞的感想,比起轻飘飘地站在观众的角度,全无负担地去歌颂舞者的肉体美,我更多的感觉到的是一种使我自身激昂的,不体面但是真实的,令人突然想大喊大叫的东西。我所憎恨的事物,这具让我感到解离、令我痛苦的身体,我对自己被如此出生、被框定在这样一个肉壳里而产生的自我厌恶和折磨,它被人赤裸地展现出来了:她也有这样的身体,她没有保留地展现出来。—— 我因此感到被叩问。那是一种擅自产生的一体感,我将其定义为在这个剧场里有相似肉体的人之间才能感受到的某种情绪,冲动但有感染力。这种体验近乎神秘,我至今也无法搞清楚那个瞬间心里扬起的冲动源自何处。总之,事实是那天我在剧场里咬着嘴流眼泪,但又一边用力鼓掌。 说回演出本身,后来我才知道,脱衣舞娘的演出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筹备的,她们工作的性质类似于独立艺术家。从舞台布置,演出准备,编舞,选曲,服装,道具,化妆,甚至上舞蹈课,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自掏腰包,全程准备。脱衣舞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具有原创性,是一门考研创造力的表演艺术。舞者在台上展现自己喜爱的世界观,爵士的,民族舞的,传统日本的,甚至 Cosplay 风格的。她们付出的心血不只是为了 “脱” 而已。当天第二个舞者走的是昭和少女偶像路线,娃娃脸的舞者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蓬蓬纱裙,拿着一根啦啦队手杖蹦蹦跳跳地登场了,过于圆鼓鼓的夸张泡泡袖在现在的偶像服装中有些少见,更别说那标志性的中森明菜式卷发。我喜欢昭和浪漫,没想到现在令和的日本还能看到这样的表演,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兴奋鼓掌。她的演出风格和第一个舞者显然不同,身材容貌也完全不一样。而在她退场之后,舞台突然转暗,接着音乐伴随着第一句的歌词响起 ——“I am GOD'S CHILD(我是神的孩子)”这让我几乎立马跳了起来。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在这个剧场里听到这首音乐。鬼束千寻的《月光》,中学二年级时我存在 MP3 里循环了不下一百遍的彼时心中的神曲。要说原因,当然是因为这首歌有够中二。踩着这与脱衣舞剧场格格不入的冷酷音乐登场的,是一位个子高瘦,银色短发,身披一身黑色皮草,穿着牛仔短裤与高跟靴走上台来的女人。更仔细一点看,那皮草全然是由黑色的人造羽毛做成的。我的老天,我一时竟无法消化我面前的画面。舞者抬起脸,阴沉地看向全场,那面庞故意化成中性模样,一眼看去,对,就像在 cosplay 由贵香织里的漫画里的角色。



来自滨野兰小姐的推特,虽然当天演出的照片已经找不到了,但是是类似的打扮 


这样的面容打扮我见过很多,对于身为宅女的我而言,这是一种熟悉亲切的风格,只是眼前的画面我都是在女生 cosplay 二次元银发帅哥的照片里见到,在我的二次元同人女账号首页见到,而不会是在脱衣舞剧场,在这些特地来观看女性裸体的男人们面前。但是眼前又确实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水银似的青白色灯光下,好像中二病末世堕天使翅膀的黑色羽毛披肩缠绕着她清晰的锁骨,瘦削而突出的肋骨,还有那真的很难看出女性特征的干瘪胸口。我真的难以想象,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脱衣舞女郎吗?  

“我是神的孩子,

落入这个早已腐败了的世界。

我该如何在这样一片大地上生存,

我不是为了这个而诞生的。”

神秘沙哑的女声如此唱着,来不及等我从错乱和兴奋状态里回过神,那位舞者早已随着这样的音乐,跳起一种与其说是舞蹈,更像是某种只把身体用力甩动,抛起来,再丢出去,又一把扯回来的动作,很原始地用肌肉和骨骼表达着。有时候她又突然高高抬起下巴,故意让苍白的月光 —— 舞台上头的灯光 —— 照在自己的脖颈与脸上,还有干枯得不似女性的胸脯上。 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形容自己的感受,极度震撼之余还有些五味杂陈。我和她一样是高个子,所以从小只敢驼着背把自己尽量缩小了去生活。而且这里可是日本,这种打扮更加不会被这个环境所接受,我以前喜欢穿很酷的衣服,一些有自己世界观的中二病着装,但在日本生活久了,我就不敢了。在这儿,你不化妆,不把自己搞成大眼睛双眼皮下垂狗狗眼娃娃脸,不穿轻飘飘的连衣裙就不行,不然就格格不入。你要看起来和别人一样。街上的年轻女生们,大家都穿着相似的色调柔和的裙子,化相似的妆,脸上挂着没有攻击性的微笑嘟嘟唇。他们,那些人,说你不能有攻击性。女生不能那样耍帅。他们说,太有个性是贬义词,小孩子才有中二病。但是,哎呀,所有人都是要为了在集体生活牺牲自己的,他们这么说道。你不愿意牺牲,就说明你不会读空气,你不愿长大和融入集体,你真是招人讨厌,没有人真的会欣赏你。他们说,毕竟世上所有人都在努力牺牲和抹消自己的个性,既然别人都牺牲,为什么你不做? 放屁!我知道这些话都是放屁。可是我还是顺从了。站在日本的街头,我最终还是化着不喜欢的幼态妆,小心地买最平底的鞋子,缩在不合身的娃娃裙里努力微笑。因为我选择了妥协,于是现在我有些惧怕地转头看向全场观众,面对一个不妥协的,自称神的孩子的中二病堕天使,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台下确实走了好几个人,甚至空了些座位出来,旁边的一个大叔甚至特地把位置让给了我,然后就出去了。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坐在位置上静静地欣赏。无论如何,我的担忧被证明有些过于杞人忧天,怯懦的女孩只有我。后来才得知,那位舞者名叫滨野兰,已经在脱衣舞界工作了二十年之久,有相当一批粉丝仰慕着她,是业界小有名气的舞者。 舞台上,兰小姐逐渐将黑色的羽毛洒落一地,门户大开,展示了一会儿那瘦削的身体后,她又起身,换上另一身衣裳。这一次纯白的羽毛与长裙包裹住了她,真是好中二,我好喜欢。她走到舞台前方唱了一支歌,然后谢幕。台下响起掌声,里面也有我的。舞台一角还有人拉响了礼花彩炮,仔细一看好像是那种丢出去的长长彩带。 兰小姐的舞台是那天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剧场里的所有灯光亮起,不过观众们都坐在座位上,而舞者再次回到了台上。我有些好奇,低声询问旁边的大叔,这是在做什么。对方看起来五十多岁,耐心地向我解释说,之后是付费合影环节,如果想给小费的话可以留下。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部分客人都会遵守付小费的礼仪。我心里决定和最后的那位舞者合影,又抓紧时间向大叔赶紧提问,对方似乎很欢迎新观众加入,跟我讲了很多脱衣舞剧场里规矩,比如指定合影姿势;比如对于舞者来说小费才是重要生计来源;比如说刚刚丢的彩带,是脱衣舞剧场里独特的应援方式:把卷成一卷的彩带丢出去,像溜溜球那样,最后一扯也能拿回来,这样不会给剧场增添打扫负担,也可以给舞者应援。听起来有点像脱衣舞界的 wota 艺。 “最近来看脱衣舞的年轻女孩越来越多了。” 大叔突然如此感叹道。“真的吗?很多吗?” “几乎每场都有女孩来,好像这几年逐渐成为流行了呢。你看,那边还有两个。”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当时进场时我注意到的那两个女孩已经在和那位昭和偶像风的舞者合影了,我突然听到她们说:“我们是从中国来看你的演出的。”“等等,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我赶忙冲过去问。“小红书呀,小红书介绍了。”她们这样回答我。 论及日本的脱衣舞剧场,它曾经也并非一个光鲜亮丽的地方。 直到上世纪为止,没有法律监管的脱衣舞剧场为了招揽顾客,推出过许多过激的演出。比如黑白表演,是指男女演员在台上直接表演性行为或者疑似性行为的演出;再比如 “生板”,是指顾客可以自己登台,与舞者进行性行为。2000 年以后,更严格的风俗营业法的出台和警察监管之下,这些演出才被彻底取缔。当然,现在的脱衣舞剧场中早已不会有类似的行为。前文中说到,网络时代直接导致了脱衣舞业界的萎靡,但想来其中也有部分因为过激演出而被广泛取缔的原因。势微的脱衣舞剧场在这几年突然迎来了一个小春天,甚至走进一些电影电视等大众媒体,这正是因为意料之外的女性观众们的出现。“差不多形成潮流了,日本哪里都是这样。” 一个剧场工作人员如此说道,现在的脱衣舞剧场中,几乎每场都能看到坐在台下观看的女孩们。脱衣舞所象征的意义在变化。“开拓眼界也不错。”,他这么说。



女性脱衣舞剧场爱好者记述自己如何 “入坑” 的自传体漫画《写给女孩子的脱衣舞剧场入门》封面,2020 年出版 


不过即便如此,就在去年 4 月,东京上野的脱衣舞剧场还被举报公然猥亵,遭到了警察查处和逮捕,理由是舞者暴露性器官。这个有着 70 年历史的行业在现在的日本依旧处于灰色地带。尽管是这么危险的行业,脱衣舞娘的薪水也绝对比大众所以为的低得多,少数业内最知名的顶尖舞者到手的月薪约有 30 万日元,折合人民币一万五多一点。其中还要除去服装费,舞蹈课程费用等等,虽然脱衣舞娘大都隶属于事务所,但演出的一切准备都是舞娘自掏腰包的。事务所基本只负责与剧场的沟通和宣传的工作,却要抽去舞者大部分的薪水。yahoo 的匿名提问版上有这么一条提问: 

“我今年十八岁,明年上大学后,我想在脱衣舞剧场打工。我并没有堕胎啊遭遇性暴力或者抑郁症之类的灰暗经历,对自己的外表和人际关系也没有不满,也并不是憧憬成为艺人,当然也不是为了钱,如果打工赚到钱,我准备全部捐掉。

在我的心里,有一个确信了的,非常重要的理由。我想做只有‘女性的裸体’才能做得到的事,我想去感受和展示‘身体和精神是可以分开的’。”

在众多回答者里面,有一位真正的元脱衣舞娘。她是这样说的:“我是元脱衣舞娘。现在已经是四岁孩子的妈妈了,但是实际上只有二十多岁,我有五年都在脱衣舞剧场当舞者。亲人和现在的丈夫都不知道这件事。包括你在内,大家都对此很无知。所以我在这直接说了吧,脱衣舞是触犯法律的。我自己就被警察逮捕了好几次,罪名是公然猥亵罪。也就是对不特定多数人暴露性器官。我曾经愚蠢地相信 ‘舞娘直到第二次被捕都不会被真的有惩罚’ 的传言而做着这门工作。第一次被逮捕的时候,大概关了 48 小时就被放出来了,但是拘留所里有一个姐姐因为剧场对应不周,第一次被捕就被拘留了 21 天。去年,我的两个朋友被捕了。 在触犯法律也就是所谓犯罪的这条道路之上,请好好努力吧。我自己是死也不想对自己的亲戚熟人们说这件事。 我也多次被威胁,说是要把偷拍的演出照片送到我老家啊,被人在网上留言攻击啊之类的。我父亲也因此在职场遭人白眼。也曾在回家的路上被客人砸脏东西,被拿着注射器的不明大叔追赶。你是一位今年才满 18 岁的小女孩,想来心地也很纯洁,这很好。但是在我的人生中,得知其他的舞者姐姐被人杀掉这种事,已经发生很多次了。请以此为契机,好好看看这一切。虽然上大学了但是你似乎完全不了解这个社会呢,请多看新闻,好好学习。每年都会有两次以上脱衣舞剧场被举报逮捕的新闻哦,还都是会里有名的剧场。 请好好学习更多关于剧场的事!如果真的想要认真当脱衣舞娘的话,我推荐去拉斯维加斯,我支持你在拉斯维加斯当一个职业脱衣舞娘,毕竟,请记住在日本,我们是违法的。



日本新闻截图


如果不是去脱衣舞剧场,而是成为舞蹈家的话,也可以参加很多艺术性很高的活动。比如高级品牌的开幕仪式,或者反对性别差异的世界性脱衣舞大会,或者俱乐部活动。只不过服装费,课程培训费,出门旅行的费用全部算起来,最后是会亏钱的。当然,因为是艺术活动,到底还是有尝试的价值。顺便一提,脱衣舞剧场的女孩们,出道前都会多次被要求先去拍 AV 。毕竟,谁会花钱来看籍籍无名的脱衣舞娘的表演啊?加上 ‘AV 女优 OO 酱的脱衣舞出道哦’ 之类的话就立刻能形成话题,赚到钱。不过这也都是事务所赚到的,舞者本人根本拿不到什么钱。而且服装费课程费道具费旅费租用练习室化妆室的费用,全都得自掏腰包。虽然想成为脱衣舞娘是自己的自由,但是不想做了的时候却没有这种自由。只有拿到事务所的引退认可才可以。不然的话,就只能“飞走”,也就是所谓的突然逃跑了。请你再考虑考虑日本的脱衣舞剧场以外的出路吧。”—— 她如此回答。为什么即使如此还要当脱衣舞娘呢?又辛苦,又赚不到钱,还有被捕的危险。同一匿名版上的另一位舞者回答,“因为我想要治愈大家,我想成为观众的支柱。” 我原本一度以为日本人所说的 “治愈” 只是电影里和漫画里的场面话,因为实际上,我向来觉得人没有治愈他人的义务。人为什么总要从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寻求这种服务呢?当然我也是这样渴求着,这样购买了很多治愈的虚伪的人,但我依然知道这只不过是我们这些消费者用以粉饰自己的漂亮话罢了。可真的有想要给别人提供治愈的人,真的有人在无人看见的匿名版上如此说道,真的有人是这样相信着,做着这些事,不知为何却反而让我感到羞耻和痛苦。我反思事情会为什么变成这样。 

女性漫画家菜央 Rinko 曾经画过一本随笔漫画《写给女孩子的脱衣舞剧场入门》,记述了自己第一次被女性朋友带去观看脱衣舞表演,然后迷上了这样的演出的故事。她性别女取向男,却看脱衣舞看到在剧场里感动大哭,之后为了喜欢的舞者追遍了全国剧场。NHK 也曾经拍过一个 20 分钟的纪录片,名叫《向裸哭泣》,讲述的就是这几年的女性脱衣舞迷们的事情。片中,记录的镜头扫过台下的女孩们时,并非摆拍的她们却不约而同地,脸上都神情肃穆,脸上默默地流泪。



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孩子,纷纷因为看到女性舞者的裸体而哭泣呢。是因为身材焦虑或者自卑,看到别人如此耀眼而感动大哭?我觉得一定不止如此。对此,纪录片中的一个女孩如此说道:“我在两年内已经来了四十次剧场了。每次都会自然地,哇地一声哭出来。有些自己的自卑感被原谅了似的心情吧。”“我平时的工作是派遣文员。我从生来就和那种会被人夸可爱啊时髦啊的人生无缘。不过哪怕是看那些自我启发系的书,说什么你要拿出自信之类的话,我也完全没法理解那种感觉,很漠然。”“可哪怕我这个样子,只因为我是个女性,就会有很多活着很艰难痛苦的事。像是有人对我说,‘因为你是年轻女孩,工作上的聚餐酒会时你应该坐在这,微笑着和别人说话,这是你的工作。’ —— 他们真的是这样直接要求我的。” 这样说着她笑了,努力抬起面颊上的肌肉,挤出一个看着就很累的笑容。是标准的,事务性的,年轻女孩仅仅因为自己是年轻女孩就会被周围的人要求端出的那种笑容。那种笑容看到就令人难过,但是我们每天被要求像这样笑着讨好别人。我想起来在日本考大学时,升学辅导老师最后对我的语重心长的叮嘱:化妆,涂裸色的口红,必须穿透明肉色丝袜和西装短裙,最后好好微笑打招呼。在东京十二月份的一个大风天,我穿着薄薄的短裙丝袜,甚至不可以穿外套,冷得发抖,坐在考场里努力挤出来的笑容,想来也是这样痛苦。周围的男考生穿的是西装长裤。“看着脱衣舞的时候,会让我想起在当今这个时代活着的女人,想到一起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女人们。”活在这个时代的女人,不管裸还是不裸,有没有在舞台上脱掉衣服,谁不是 “被赤裸” 地活着的呢。不管你是不是脱衣舞娘,甚至你是不是性工作者,你在别人眼里都是裸的,你以为自己不脱就能避开这样的目光与命运了吗?谁不是一样的呢,谁不是被同样的目光看待着。我们裸还是不裸,其实并没有自己选择的自由。只要是一个女孩,他们眼里的你的存在价值,“你的工作” 就是这样。“所以我擅自觉得,我和那个舞者是在一起战斗着的。”纪录片里的女孩如此说道。“我憧憬的是,她裸着但是还能笑出来的那份崇高与坚强。” 那个女孩说,喜欢上自己最喜欢的舞者的契机是,当时自己做了腹部的手术,而那位舞者呢,正好在小腹的地方刺着漂亮的蝴蝶蔷薇的刺青。这让她擅自产生了一种自己和舞者的关联感。我喜欢兰小姐的原因或许也是一样,因为瘦高干枯的体型和瘪平的胸脯相似。 直木奖作家樱木紫乃女士也是一位脱衣舞粉丝,她说:“从女孩的裸体身上,可以看出对方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而在那样的人生里,她们还能坚强地笑出来,还能迎着那份目光战斗。 这个地方很割裂,他们一方面压抑你,要你端庄得体,清正美,要女人当圣女,但同时却又只把女人当婊子。反正就算是土气的派遣文员也逃不过被要求发挥陪酒女功能的命运,那索性撕开他们表面上的伪装,堂堂正正地脱光了对他们大笑,告诉他们我不会被这样击倒,反而爽快一点。反正你们一开始就把我们所有人当裸的看待了!那就给你们看罢!—— 我想,她口中的战斗,或许是这样的意思。这样想想确实很爽。可是,爽快之余我又感到些微的不满和苦涩。因为这场战斗最终成为了 “被允许范围内” 的战斗。脱衣舞娘在战斗,为裸而哭的女孩子们也心里想着战斗,战斗。但是要去战斗的那个对象,仅仅是怡然自乐地观看着表演,即使知道了女孩们之间的脱衣舞风潮,也只是淡淡评价着 “开拓眼界也不错嘛”。 每次一想到这句轻飘飘的评价,我就觉得憎恨:被允许了的战斗,被允许范围内的反抗。这样的战斗真的还能取得胜利吗,不如说真的是战斗吗。这样的小小的战斗,也存在于其他很多地方,这里,那里,其他各处,只有一方认为这是重要的战斗的战斗,在一直持续着。我对此持悲观的态度,或者说,只是感到无力。当然,无论如何,这里对女孩们起到的彼此慰藉、相互鼓励的作用还是真实而坚固的。纪录片的最后,NHK 采访了那位腹部有刺青的舞者,她说,最开始做脱衣舞的理由,确实只是为了钱这种漠然的理由。但是后来渐渐变得不同了。“我不想被人以可怜的目光看待。我想要演出能让人看了流泪的舞蹈。” 恰巧名字也叫 “兰” 的舞者这样说道。前文提到的文员小姐,是她的大粉丝,片尾是她在看文员小姐通宵写给她的长信,信里写:“请您继续跳下去吧。” 我在一个为女性脱衣舞剧场迷而开设的私人博客里看到了一篇《为裸而哭》的观后感。文章批评说因为是纪录片,片中也少不了有漂亮话,舞者的心情肯定也并没有她说的那样纯粹,一定还有更多不可言说的痛苦和压抑的事。但是在最后,她这样写道:“我对舞娘所抱有的感情,和小时候我憧憬美少女战士的心情是一样的。美少女战士变身的时候,会全裸。小时候我从来不觉得那样的场景下流。只是漠然地,感到好漂亮啊。当然,我也知道现在我早已不是可以再憧憬美少女战士的年纪了。但是,对于人生中第一个憧憬的人的敬意,现在也还根植在我的心里。让我再次回想起这份心情的,就是脱衣舞表演。因此,对我来说,舞者小姐们全部都是美少女战士。坚强又崇高地,哪怕全裸也不会感到胆怯地,站在舞台之上。如果我是美少女的话,我也想成为美少女战士。也想谈恋爱,穿着可爱的衣服,被众多人所爱着。但是比起这些,最重要的是,我想成为不会输给那些伤害女人的男人们的强大的女孩。抱着这样执拗的憧憬,我今后也会去脱衣舞剧场吧。”这场战斗将去往何方,我们要战斗到什么时候为止,战斗的前方有什么,我的心里至今没有答案。或许能感到慰藉的只有,在这个无声的战场上,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不知名字,也或许永远无法见面的其他的 “美少女战士们”,今日也一样在勇敢地战斗着,活着。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更大的人生舞台上相遇。 



截图来自动画《美少女战士》第200集(最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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