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黄
图|老黄
我是厦门人,我从小就很会吃鱼。我说的会吃,是把整条鱼剔得干干净净,吐出的只有透明的鱼骨。
小时候我喜欢吃外婆煎的赤棕鱼,是比较小巧的一种鱼,像我六七岁的手那么大,两面抹盐下锅煎。外婆做晚饭,煎出一大盘子赤棕,鱼身呈漂亮的金黄色。她知道我馋这口,鱼刚出锅便把我喊到厨房先吃。“小心烫,小心刺。”她说。我就蹲在塑料凳前,用手拎起一条鱼,非常细致、慢条斯理地吃。鳍和尾已经煎得酥脆,鱼肉却很嫩。鱼身中部竖列着一排很细的小刺,贴在成瓣的鱼肉上,我用舌头小心地将它们一一剔出。鱼头骨被我一片一片地拆分吃净,不放过嵌在其中的那颗黄豆大的鱼脑。连煎得干干的鱼鳍我都要放进嘴里,吸吮干香的咸鲜味。在油烟和饭菜香弥漫的厨房,我好像外婆脚边的一只猫,吃得无比满足。我就是在吃过很多条煎赤棕后,熟悉了鱼骨的构造,变成了一个很会吃鱼的人。
在我和表姐妹们还没有长大离家前,外婆管全家十一口人的晚饭。她做虾,用放了姜片的滚水焯,蘸的调料里有酱油、醋、蒜末,加一勺白糖提鲜;她炒花蛤和海瓜子,只下蒜片和盐,花蛤和海瓜子在热锅里张开,自然会释出鲜美的汁;她做酱油水杂鱼,最后下一把切成段的芹菜和葱,这些配菜浸在淡咖啡色的鱼汁里也变得很美味;她将海蛏竖插进瓷盅里清蒸,用姜丝和料酒平衡海蛏的“寒性”,只撒一层薄盐;她炒鱿鱼配青椒,点少量酱油,炒出来的汤汁是浑浊的粉紫色,拌饭一流。
我们沿海地区的家庭,就是每一天都要吃海鲜的。外婆做海鲜是典型的家常闽南做法,配料很少,口味清淡,烹饪简单,不能遮盖了海产的新鲜原味。
我胖胖的外婆,留着卷卷的短发,像一颗菜花。小时候她带我去菜市场,严厉禁止我靠近水产摊,以免被水盆里的活花蛤突然滋出的水柱击中。厦门的菜市场总是弥漫着海腥味,海产摊位边滴滴答答的,路总是湿的。外婆有点洁癖,当我好奇一动不动的大文蛤是死是活,试图用指头去碰一碰,她会一把打掉我探出的手。她去世多年了,我可真想她。
八市是厦门最有名的老菜市场,由于临近第一码头,海产品丰富又新鲜。老厦门和游客都爱逛八市,前些年旅游业繁荣时,八市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常见背着单反相机的文艺青年。
前几天我回厦门,跟爸妈去八市逛了一圈。
进入市场首先是几家提供现场加工料理的海鲜排档,门口堆放的水箱里养着各种肥硕鲜活的鱼、虾、贝、蟹可以现点现吃。也许因为我爸背着相机,很像外地游客,我们接连被两三个店家老板喊住,热情招徕。等听到我爹开口就是地道厦门话,他们便热情不再。临近中午饭点,几家店内都冷冷清清,想必这两年生意大受疫情影响。
走进八市,我妈边走边看,随即在脑中规划好了晚餐菜单。她买了几条丝丁鱼,可以煮一道汤,又买了几两海蛎来做海蛎煎。夏天正是海蛏肥美的季节,她买了些海蛏,打算清蒸。卖海蛏的老板娘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保证你回家放三天都是活的!”
即使吃着海鲜长大,在八市,面对品类繁多的海产品,我感到眼花缭乱,绝大多数叫不出名字。我妈被我问得很烦。
我说:“我只认得它们做熟的样子,不知道原始形态长什么样。”
我妈说:“你就只会吃。”
八市依然热闹。不过,如今来来往往的都是普通市民了,几乎看不到游客模样的人。
海产干货铺,卖晒干的虾皮、虾仁、鳗鱼苗、干贝、鲍鱼等等。鳗鱼苗干可以油炸,干贝泡发后炖排骨汤可大大提升汤的鲜美程度。
水产摊旁的路永远湿漉漉的。小管是一种细长的鱿鱼,可白灼,也可以做酱油水,它的“膏”指的是它肚子里的鱼籽。
本港带鱼指的是近海捕捞的带鱼。妈说,本港带鱼比深海带鱼个头小,骨头也比较细小,肉质更嫩更鲜。
鳗鱼和土龙可以加药膳煲汤,据说“很补”。
几年前亲戚宴请,我在海鲜酒楼里吃过象拔蚌刺身。当时它们被片成晶莹剔透的卷曲薄片,原来本尊长这个样子。真的很大,差不多有我的小臂长。
鹦鹉螺。长得倒挺美,应该是比较高级的食材,不太家常。我问我妈:怎么吃?我妈:吃它的螺肉。我:废话,肉怎么做。我妈:那我不知道。
条纹状的是老虎斑,是石斑鱼中的一种。至于黑的这只是石斑鱼中的什么,我们一家人都不太清楚。它们统称老虎斑。
红色的是东星斑,石斑鱼中最贵的一种,通常去酒店吃饭才会吃东星斑。如果你上人家家里吃到了东星斑,说明这家有钱。
石斑中的老虎斑。
帝王蟹。个人认为这种深海巨物肉质较粗,还不如浅海的螃蟹或者鲟好吃。
我问我妈:这是什么鱼?我妈:这我哪知道。我:你在饭店里吃过吗?我妈:谁会吃这种东西,长这么丑!头上长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嘴唇还这么厚!
近处三盆花脚蟹,厦门话念“qi(一声)”。螃蟹的大类底下是有很多种类的,有的膏好吃,有的肉好吃。花脚蟹属于好吃的,肉质比较细嫩。
小龙虾,应该是近年加入八市的网红食物,不是海产。
某个大鱼肚子里掏出的鱼籽,可加黄酒煎。
五香是闽南传统小吃,豆皮包肉调味后卷成卷下油锅炸。这家五香小有名气。
鱼摊后杀鱼的人,使用了一款电动除鳞机器,鱼鳞四溅。
盆中是丝丁鱼,口感极软滑的一种鱼,身上只有一根柔软的脊柱,柔若无骨。可做酱油水,可做汤,还有一种传统做法是裹面糊炸。吃的时候轻轻一吸,软软的肉就从骨头脱下,滑入口中。
贴沙鱼,很诡异的一种鱼,扁平状,两个眼睛长在一侧,没有眼睛的那一面没有鱼鳞覆盖。吃过一回贴沙鱼煮酱油水,肉密实较硬。
黄翅鱼,通常做酱油水或清蒸,肉细嫩。该鱼鱼鳍很硬。
我最爱的赤棕。
红娘子鱼,通常做酱油水。
章鱼。白灼后冰冻一下,搭配芫荽蘸芥黄酱或甜辣酱吃,非常爽口弹牙。
被肢解的锅盖鱼,目测全身非常巨大。
鲨鱼块,鱼肉经常用来做鲨鱼丸。
虾姑,饭店经常做成椒盐的,我们自家做往往就焯水蘸调料吃了。还有一道菜叫虾姑芥菜煲,我很喜欢,虾姑的鲜甜能与芥菜的微苦相中和,也可以用味道更重的虾姑干来做。
拖网捕捞的小杂鱼,各种小海鱼的混搭。以前渔民打鱼归来,会拣出个头小不好卖的鱼自家吃,做法是加酱油和水烧——据说这就是酱油水这道菜的来历。
小杂鱼和东星斑。
生蚝养在深海,海蛎长在海边礁石上,但它们到底是不是一种东西?我爹我妈都无法给我答案。生蚝除了生吃、烧烤,这些年还流行起一种用高压锅煮的吃法。
鲜贝通常搭配蒜蓉粉丝清蒸或烤。
第一次吃到龙虾是多年前在海鲜酒楼,又是亲戚宴请,龙虾是清蒸的,底下铺着淋了奶油酱汁又融入了龙虾汁的面条。酒店又用龙虾头熬了锅粥。
沙虫的口感是鲜甜脆嫩的,炒西芹是我吃过的最清新的一道菜,我一点也不嫌沙虫长得恶心。
锅盖鱼。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写下它的厦门话叫法,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它的普通话名字叫锅盖鱼。同样的,每次在饭桌上见到它,它往往已经被切成一方一方的形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的全貌。确实就是锅盖的样子。它有可以嚼碎的软骨。
老板用海蛎刀现撬海蛎,左手戴手套以避免被海蛎壳划伤,右手只在食指带一截指套做保护,方便握刀操作。我爸小时候爬鼓浪屿的礁石挖海蛎,用的是方型尖头的船钉,固定在木棍上,插进海蛎壳里,一撬就破开了,新鲜海蛎生吞。代价是脚底常常被礁石划得血淋淋。
这位聪明的老板也卖地瓜粉,海蛎和地瓜粉一并买,回家配上鸡蛋正好可以做海蛎煎。最好吃的海蛎煎一定是自家做的,因为家里总比饭店舍得放海蛎。
石冻,老人们说炖了吃可以滋阴,小孩子吃了长力气。
土笋比沙虫长得细小一些,颜色灰黑,熬成有胶质的汤,再冰冻就成了土笋冻。同样是很清新的闽南名小吃,蘸芥末酱或甜辣酱。
鱿鱼干往往在炖肉炖汤时加入提鲜。我总觉得鱿鱼干闻起来有股穿久了皮凉鞋的臭脚丫味。海产干货店总是很招苍蝇的。
这颗大石斑鱼头足有18斤重。
银鱼很细小,惯常做法是搅入蛋液中炒蛋。
鱼摊。
我爹说巴浪鱼以前被厦门人叫做“干部鱼”。因为过去干部工资低,只能买得起便宜的巴浪鱼。
巨型石斑鱼头。
先用一把小锤将鱼砸晕,用刮刀去鳞,剪开鱼腹淘净内脏。老板动作利索,杀一条鱼只用了半支烟的功夫。
工商局在市场头尾各设有一台公平秤。
转载自公众号:孤独图书馆
作者:小黄自由撰稿人,脏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