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荔湾广场一直充满着神秘色彩。
在几年前,它是一个繁荣的商业中心,往来各国商贩在此进行交易、掘金。但近几年,频繁的命案、卷帘紧闭的铺位让它传出“闹鬼”、“风水不好”等都市传说。
在各个短视频平台上,网红主播们热衷于去荔湾广场探秘,在他们的形容里,这里叫做“荔湾尸场”、“到处都是阴森森的气息”。
2015年的国产恐怖片《探灵档案》甚至直接以荔湾广场作为拍摄地。
有人扬言,“里面邪门的狠,老广从不去里面",也有人分享了自己在里面的经历,“邪性、真闹鬼”……
但这些都是真实的荔湾广场吗?
本期显微故事讲述了一群坚持在荔湾广场做生意的商户,试图拼凑出这个商场不同于都市传说的一面。
或许真相没那么跌宕起伏,但确实有一些心酸的往事曾在这里发生。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文 | 杨佳
编辑 | 卓然
关于荔湾广场的都市传说,一切起源于它的建筑设计。
荔湾广场由广州穗南房产发展有限公司开发——一家内地与香港企业合作经营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因此设计风格上非常具有90年代的港式味道。
荔湾广场整体分为南、北两塔,由环形的露天广场相接,圆弧形的设计外侧用烫金大字写着“荔湾广场”,上方则是8栋高楼住宅。
走进去荔湾广场,内部的风格更为港式,颇有点电影《重庆森林》的味道。
图 | 低矮昏暗的通道,大部分店门都已关闭
在网上流传的版本里,大多数人分析,正是荔湾广场的选址和设计导致这里“风水不好”:
商场内原型地顶棚设计形状神似棺材,远处的8栋同一时期修建的居民楼像是8柱香,到了晚上,“荔湾广场”的第三个字也会在昏暗的灯光下变为“尸”字。
图 | 圆弧形设计外侧写着“荔湾广场”,上方是8栋高楼住宅
除此之外,在荔湾广场先后发生的多起跳楼案、昏暗楼道里接连倒闭的店铺,更是渲染了“风水论”,为这个广场增添了几分神秘。
“实际上这里没有什么邪门的”,荔湾广场北塔的商户杨炳麟说道。
杨炳麟是潮汕人,这是他在荔湾广场做生意卖石榴石的第十年。他的客户遍布全世界,每年都会有人慕名而来,向他打听荔湾广场的传说。
杨炳麟也习惯了大家的好奇,他有一套自己的固定话术,“那都是网上骗人的,这里就是一个批发广场,大得很,只是生意不太好,都没什么人气,加上建筑风格过时,看上就阴森啦。”
杨炳麟指了指在北塔中庭的观光电梯,“那个电梯曾经是整个广州最时尚的设计,现在反而成了大家拍阴森氛围的标志了。”
图 | 这种直梯设计,在当时算得上十分超前
那是一部仿照胶囊做成的透明电梯,褪色的电梯身体镶嵌在轨道之间。
随着电梯起落,倒映在电梯材质上的光也变换着幽暗的颜色,似乎在诉说荔湾广场30年高开低走的历程。
荔湾广场的开端无疑是高调的。
1993年,荔湾广场开工,1996年完工,同年完工的还有广州天河城,两个相距不到10公里的商城都属于广州商业广场的鼻祖。
因占据荔湾老西关的黄金地段,荔湾广场的独特南北双塔设计、14万平方米的商场、2000多间商铺居东南亚规模之最,很快名冠海内外。
这也让荔湾广场当时成为广州楼盘的标杆,吸引了大量香港商人投资。1997年,荔湾广场的房价攀升至1.2万/每平,物业费5元/平,而当年广州市家庭年人均收入也不过一万元左右。
最鼎盛的的时候,荔湾广场年销售额在150亿元以上。当时的风光与繁华无需再去赘述,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都不足以形容荔湾广场的旖旎。
转折发生在2003年,当时荔湾广场生意下滑,还接连出现意外死亡的命案,物业也被强制拍卖,网络上开始流传“荔湾广场是凶宅”的传说,曾经的楼王荔湾广场,就这样成了荔湾区最便宜的房产。
杨炳麟承认,这里也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他来开店时,荔湾广场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繁华,“本地人都不来这里做生意”,他讪笑着,“可能和风水也有一些关系吧。”
但很快,杨炳麟又解释,“那些自杀、闹鬼都是发生在南塔的,那边租金低比这边低多了,相差十倍,那边生意怎么都做不起来。”
“南塔也有生意好的时候”,在南塔做生意的福建人老吴说道。
南塔正出口对着上下九步行街,后者是广州市三大传统繁荣商业中心之一,也是租金高地。
南塔虽然租金比北塔低,但老吴却否认和风水有关。“本地人不来做生意也正常,他们收租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来做生意”。
老吴一再强调这些和风水无关,毕竟,初中毕业的他在这里做生意以后,实现了买房买楼的梦想,也亲眼目睹周围的人起高楼。
2001年,老吴来过一次荔湾广场,当时商场里人满为患,柜台里摆的各种成色的饰品都能被高价卖出去,更让他惊讶的是房租,“一个月上万还不一定能租到”。
2006年,老吴受邀来荔湾广场考察开店。当时荔湾广场已经式微,南塔也因为强制拍卖等原因,房东都客气许多,巴不得人快点租下来。
老吴决定租下一个铺面。尽管当时荔湾广场已没那么火爆,但依然吸引了很多非洲国籍的买家在这边做买卖,“每天都会有人来打货”。
“我们生意好的时候,三家店每隔几天就会包一个集装箱出货”,老吴他指了指周围几家门口紧闭的档口,那些和他一起拼集装箱的同行大多已歇业,压抑的大楼里徒添几分悲凉。
老吴觉得这些店铺倒闭是时运不济,“是有人故意放出炒作的”,“根源就是产权纠葛,导致了后面管理、经营一系列问题。”
根据广东税务信息显示,1998到2005的7年间,广州税务第一稽查局先后三次对穗南公司进行税务检查,发现其在荔湾广场的开发、销售和出租中存在严重的税收违法问题,最终合计查补其地方税费高达8000多万元。
穗南公司一直没有积极清欠,第一稽查局依法查封了荔湾广场的部分商铺,在2003年初实施强制拍卖其中部分商铺,最终抵缴欠税800多万元。
在这次拍卖后,穗南公司依旧没有完成清欠,还将部分被查封的商铺出租,随后导致了开发商、租户、产权所有卖家、拍卖房的多角关系。
许多商户成了多角关系中的牺牲者,走上了极端的道路,这也是2004年荔湾广场开始流传跳楼的原因之一。
2006年后,税务部门共计拍卖出荔湾广场的1.63万平方米商铺抵税,占荔湾广场商业面积的1/10。欠税、拍卖的恶果很快也体现在荔湾广场内部:
三次拍卖之后,荔湾广场陷入了“分裂”危机,即产权归属在不同的房东身上,负责对荔湾广场进行运营的穗南公司公司失去了对商场的管控权。
房东们可以自行决定租金、承租的商户业态,许多人为了回本,拟定了高昂租金,而那些被法拍的店铺不急着出租,整个荔湾广场商业氛围急剧下滑,最终因缺乏整体的运营、“旺铺”也被卷入了风波。
业主、租户和广场物业公司之间的矛盾凸显,拖欠电费、物业费,也让安全问题浮出水面,导致了几起意外死亡。
这些积怨,奠定了“荔湾广场"成为都市传说的底色。
“而且现在物业公司欠费,保安也减少了”,老吴指着出口说,“你看疫情时候你就没有扫码进来吧?“
种种矛盾之下,荔湾广场成了“三不管”地带。
“外面能有5-6楼的开放商场供跳吗?荔湾广场要是只有2层楼呢?”老吴反问。
荔湾广场发生的许多命案时间与时代背景也有关,大多是集中在该区域经济下滑周期里失意的人群。
除此之外,广州市的经济商业向天河一带偏移,荔湾区作为老城区缺乏经济活力。多种因素的作用下,荔湾广场从全市曾经高昂的房价跌落到了洼地。
老吴他来荔湾广场时,这里还有最后的一截繁华光景。
当繁华不再时,他已在行业扎根,靠着人脉和固定的海外批发客群,店里客人寥寥,但是工厂出货旺盛,柜台只是一个展示货物、拍摄产品的地方,“等于有个脸面”。
但老吴也是焦虑、迷茫的。
2015年,移动互联网元年,大量电商网站出现,价格战让老吴始料未及。原本的国内批发客户开始流失,许多人来进货时会直接打开手机比价。
紧接着,互联网公司出海,扩大了价格战的范围,当竞争对手变成全国的同行时,老吴有些力不从心了。
老吴想转型,做高端产品摆脱价格战,可行业的变化、消费者的年轻化又让他费解,“自己在行业摸爬滚打20多年,现在反而看不懂了”。
老吴手上有一块仿万国制造的手表,那是他自己购买了瑞士机芯,然后组装,只用了3000块钱,就做出了店里几十万的效果。可是这个方法却在如今的年轻人身上失效了。
在00后儿子看来,盗版没有灵魂,儿子更喜欢在网上购买潮牌,不计较花费、乃至加钱购买一些“没技术含量的鞋子、包包”。
老吴也试过,网上一款火爆的日本宇宙琉璃出现时候,正品售价上千元,老吴仿的只要100元,结果鲜有人问津,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还要求退货说“是假货”,相反那些网上标高价、在各个平台做推广的商户赚得盆满钵满。
2020年疫情爆发后,航班熔断,国际快递受阻,大量的货物运输不出去,让依靠非洲市场的老吴真正感受到了“寒冬”。
他的产品多是按照非洲市场的喜好开模设计,在国内没什么销路。老吴觉得造化弄人,“早知道该去天河城搞个铺面”,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毕竟那边也不卖水晶”。
煎熬成了老吴的状态,也是荔湾广场的写照:在这里的人想离开,但广州没有哪儿像这里一样,相关产业完备、知名度高了——哪怕传颂的不是美名。
如今的荔湾广场,时不时还会传来一些消息,大多和商场转型有关。转型是商场需要面临的首要问题,也是摆脱“风水不好”的最佳方法。在广场的外立面上已经挂满了“直播基地”的广告。
老吴对此叹息,“网上这些零售能拯救市场吗?”他的眼神飘向了4楼、5楼,那里比之前更空了。
或许是生意太过平淡,老吴表达欲很旺盛,他不断地讲述着行业里的门道,告诉我“行业里水很深,稍微不注意就被赚钱了。”
他一再强调自己做生意这么久,和那些赚快钱的人不一样,靠的是“诚信”、“真诚”。
于是我在他手上买了一条粘土珠子,10块钱,花纹绚丽。
老吴从架子上拿珠子的时候,制止了我的砍价,“这是我们工厂生产的,没啥利润了,给你的是最低价了,我们以前生意好的时候不零售的”。
但是当我离开他的店铺,打开电商网站时,才发现老吴说谎了——在电商平台上,这串珠子只要3块,如果拼单,价格更便宜。
老吴还保留着自己曾经的习惯,即用包裹后的真诚去销售产品,这在荔湾广场为代表的商场兴起的时代,无疑是最佳销售策略。
但现在,或许也是线下传统商业消亡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