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生长到疯狂打药:消费者是如何倒逼生产者的
我自己是做动物科普的,主要是大象。我的老家在平谷,位于北京市郊东北处,有桃乡之称。平时我就呆在乡下写文写书,因为这里人少、自由,能见山水、人事。今天不说大象,聊聊桃子——我认知最深的水果,我理解农民的窗口。
今年,桃价大跳水,桃农叫苦不迭。我在几年前真正了解到桃子的种植方式时,就和老家人说过:桃农、中间商有一天可能会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过度打药的做法,终究会反噬其身。可是也难以奈何,现实情况就是桃农没有能力逆潮而动,人家打药你不打,桃子不好看也卖不出去。一言蔽之:集体行为中的个体,总是很无力的。
村里最早开始种桃的确切时间早已忘记,只记得小时候的桃子很好吃。小孩都知道熟在树尖儿上、不太红的桃最甜!那也是我最初理解的桃味儿,是对桃最原初的记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爱吃桃了,因为它们没有桃味儿了。
看着桃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好看,核和肉还能分开了,但我总觉得没过去的桃子好吃了。比如我以前不明白舅妈为什么种好看不好吃的90342(一个桃的品种),舅妈为了回答我,说了句类似郭德纲先生说过的话:水果要先好看,不好看再好吃也没人要。郭的原话大意是:相声要先搞笑,不搞笑就太搞笑了。
我二大爷就是印证这话最好的例子。过去有几年时间,他几乎不打药,水果虽难看、多斑、有虫,但不难吃,有股原始的水果香。在别人每斤卖两三元以上的时候,他的水果能卖一块钱就不错了。但购买者们都不知道,想要让桃好看、无虫,背后要做的就是:勤打药。2014年时百草枯还没有禁用,田间地头还能看见它的身影。后来我目睹过当地桃农们一次又一次地兑药、打药、用除草剂,也渐渐地对吃桃没了兴趣。
当然,农村也会有不给树打药的人。有的人是体力不行或懒,也有人是为了自家人吃。不打药的水果大多长得不好看,因为有虫、有斑,产量自然也低。对于打农药的水果,要么削皮,要么用碱泡15分钟再吃。我总觉得吃个水果很麻烦,也就懒得吃了。但如果听说谁家有不打药的水果,我会很高兴地去买上一些。
二爷去年包了块桃地,散养了一片桃树,什么药也没有,纯为自家吃。这在我眼里就算是“有机桃”了,只要有点桃子的甜味,我就爱吃。但的确,“有机桃”中会有个别带虫的果子,所以我在送给朋友的时候也会犹豫。因为我不可能把有虫的都挑出来,可带虫的桃子,却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我时常会想:这得要是对生产端多了解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有虫、有窟窿的水果其实是很金贵的呢?
成熟后,入口前:桃子在到达超市之前的生命线
我真正开始思考桃产业的问题,发生在近几年,起始于对消费端的言论的反思。
我在城里越来越多的地方看到了平谷大桃的标签,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消费者对平谷桃的认可。而我想的是,这些桃并没有很好吃,人们在认可什么呢?甚至还听人说桃子是水果之王,我便更不理解了。也是那几年,我开始关注桃农的生计,发现桃农们赚得比以往更多了。
桃子有好吃、适口的,也有不好吃、不适口的;有好看但不好吃的,也有不好看但好吃的。卖桃有四种方式。最传统的是卖给收桃的中间商,这种方式农民能要的价最低。其次是直接送到北京最大的批发市场——新发地,这要比直接卖给中间商的价格高出不少。再之后就是去传统集市上卖,比新发地的收购价高些,但销售的数量也有限。最后是近三年兴起的上门生鲜,俗称:快递桃、飞机桃。走这个门道,桃子按个按箱卖,价格的确能卖高一点,但同时也需要农民会营销、认识渠道。
收桃是按品相来的,第一要素是大。大的桃才有资格上秤,或是不上秤按个儿装盒收(这是近年兴起的礼品桃打法);小的桃则一般直接按框收,价格极低。
装箱的过程也有说法。不管是装在什么容器里,一定都要在上层放上最大的,将小桃压在下面。所谓有帽(大桃)有底(小桃),就是这样体现的。码桃的人会告诉远处摘桃的人差几个“帽儿”,意思是去摘几个大的。码桃是技术活儿,一般人插不上手。中间商可能会检查最上面的一箱,拿起几个“帽儿”瞅瞅,熟悉业务的农民都知道这箱桃要多码些好的。
过去还会“连箱称重”的时候,桃农还会买带水泥层的箱子,就是为了压秤。人们不喜欢桃子果柄处是打开着的(开核),俗话说“屁股眼儿”是开着的。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桃农会往桃屁股眼儿塞根棍儿…… 这些应对中间商、消费者的小手段,其实是非常多的。
桃子中的等级划分:人人都想要的大桃,卖不出去的小桃
几天前一位开水果店的顾客向舅妈投诉,说舅妈的桃不一样大,有大的也有稍小的。顾客的意思是,希望装在礼盒里的桃子都是大的,有一两个小桃起固定作用,还稍微可以接受。除此之外,这位顾客没有提价钱的事。她似乎不清楚桃农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如果桃农只装大桃的话,小桃的价格会非常低,根本卖不出去。
这反映的其实是桃子大小分级的问题:收桃人给大桃定了一个价格,而桃农想赚更多的钱,便会利用人力无法逐个检查的漏洞,在大桃中掺杂小桃。因为码好的桃子是不能乱动的,会破坏本已固定好的结构。可收桃人自然是知道这些情况的,所以也会反过来降低收桃的价格。
网上报道,有实验室在研发自动分拣桃子的设备。不说设备自身的成本,从我的角度看,机器的分拣功能也许并不会节省桃农的时间。因为对于桃农来说,分拣和码桃是一体的工作,而耗时最多的部分其实是码桃。
桃农摘桃是按大小来摘的,在码桃时,他们看一眼、摸一下便知道桃子应该归在哪个大小级别,并直接码在筐里的某个位置。机器可以完成分拣,可码桃是机器难以替代的。因为码桃是个技术活儿——装桃的框的型号规格差不多,但桃的形态各异,嵌合要紧密,彼此间挤靠着,才能解决桃子由于软而产生的运输上的问题。
对于蟠桃来说,人工分拣也是很重要的。桃农会在上层放上好看的,标准是中心一定有横贯的一条纹。蟠桃掰开方便、容易吃,是受消费者喜欢的原因之一。
借这个话头,我再补充一个消费者大多不太清楚的问题:桃汁和果酱。
桃汁和果酱的原料来源,一般都是最难卖出去的烂桃。每年都难免有在树上或掉在地上烂掉的桃子,这些烂桃会被收集起来,卖给果汁厂、果酱厂。某北京最知名的果汁厂都在我们家附近收。这里强调的一点是,烂果做果汁可能不会造成任何的健康问题,因为生产果汁的都是大厂子,都有符合标准的生产流程。但我在知道这一点后就再不想碰果汁了。也是因为这个,老人家也从不喝桃子做的果汁。但奇怪的是,他们会喝其他果汁。
做罐头的黄桃
有一种桃不太一样,黄桃。黄桃酸牙,直接卖的话价格较低,适于做罐头。过去,家里种黄桃多是为了卖给罐头厂。因为老农民不擅于给水果做加工,做不好的话水果也容易坏。不知从哪年开始,电商发展起来后,加工产品有销路了,也突然有人会做罐头了,于是教会了一批人,一阵做罐头的风潮便开始了。村里的人常常是自己做、自己吃,多了的也送给城里的朋友,有富余的罐头也还能卖出去。
我自己也连续做了五年罐头,做给自家和朋友吃。每年都是8月上旬做罐头,选择硬的、生的黄桃,这样做出来的有脆劲儿。
做罐头不难,但清洗容器、选择盖子的工序容易被忽视。老家人买的很多罐头瓶很脏,各种虫体、脏污之物。要用开水烫,洗很多遍。得用碱面、洗涤灵才能弄干净,但老家人有时只是简单地冲冲。每次有老人看见我洗瓶子,都会说我事儿妈、事儿多。
罐头瓶体和螺纹不能有损伤,否则会影响整体的密封性。如果保存不当,有的罐头瓶可能只能用一次,第二年再蒸的时候会在锅里裂掉,常见的是掉底。罐头盖是做罐头的核心,盖子内层的膜不能破损、不能暴露金属,否则在打开吃的时候会就会发现那里生锈了。拧罐头要趁热、要严丝合缝,这样罐子在冷却时才能将盖子吸紧。如果吸不上,罐头里的东西很快会坏。蒸得好、吸得好,至少能放三年,而且三年内吃应该都还有脆劲儿。
在罐头厂工作的舅妈有一罐放了20年的罐头。按她的话说,这些罐头能放一辈子。只是放时间长了,桃子烂了就不好吃了。我个人做过的几百瓶罐头,几乎没有在拧盖上出问题。
最后,说说今年桃子的问题。今年,大的桃子卖一块左右一斤;小的不上称,可能十块一到三筐(不到五毛一斤)。但同样品种,去年收都能要到两块以上,甚至四、五块。
之所以卖不上价格,是因为今年有许多异于往年的问题桃。有的桃子很大,但空核,不好吃,所以收价很低;有的桃露大屁股眼儿,桃农笑称其为望远镜桃。加上今年雨水多,淹死了不少树,舅妈的桃树都死了四、五棵,产量有所下降。最难过的是,不仅收成少,桃价还跳水了。相比去年的收价,低了50%以上。桃农们不得不凌晨打着手电摘桃,赶早集去卖。
其实在平谷的集市上,桃子并不好卖。由于附近人家都是种桃子的,其实就是一堆桃农在竞争,所以集市上的价格也比去年低了50%,与卖给中间商差别不大。有天早上我替舅妈卖了趟桃,在离家10多公里的集市上,我们并没有摊位,需要“流窜”。可能也是舅妈的桃子品相不太好,收购价很低。一个多小时,连问价的都没有。转遍集市,发现那里卖桃的一待都是半天、一天。桃农一般都会顺着人流赶集:早上待半天,下午再待一会儿。所以遇上待一整天的情况,大概就是货卖不出去了。见状,我觉得舅妈的桃可能不乐观,便低价出给了隔壁卖瓜的。
我跟老家人说,很多桃子不好吃就是不好吃,消费者不是傻子,人家觉得不好吃可能第二年就不会买了。吃了这么多年“假平谷桃”或是“好看不好吃的平谷桃”,人家可能也就不认了。我说这叫反噬其身。
这篇文章可能会触碰很多人的利益。最后我想做个说明:平谷还是有好吃的桃子的,又大又好看,不像我文中写得那样。但是那种桃子收得贵、卖得也贵。所以消费者们要牢记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我个人的看法是,大家在购买的时候应该学会去品尝桃子,个头大的不一定好吃,但贵的一定有贵的理由。同一品种,在平谷不同的地方,味道也是相差很远的。当然,每年的气候也会对桃子的品质影响。所以说,产地“平谷”二字,并不是什么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