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2日,农历正月廿二夜间,汕头市澄海区盐鸿镇盐灶村,一场乡里人久违的民俗活动正要在三年停摆后迎来重启。
未等吉时至,活动现场已经挤满了当地善男信女和从外地赶来“凑老热(潮汕话凑热闹)”的旅客,人挤人的场面直逼万圣节的梨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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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活动范围是整条村,从村头到村尾。村里地方狭小,场地和设施都趋于原始,但完全可以看出,人们对这项传统习俗的热衷全然不亚于过洋节和看世界杯。
能站人的地方并不多,去晚了就得攀岩走壁。
甭管是谁,身处拥挤的人群中,都免不了负别人的体重前行。
我的朋友小余是位刑警,每回盐灶办这仪式,他都会跨区被调到现场,协助当地警方维持秩序。
“次次人挤人,但居然很少发生意外。只是最后都免不了一片狼藉。”小余也对这乱中有序的场面感到震惊。
以上场景,均发生在盐灶“拖神偶”仪式前后。
在我国宗教习俗的大体系中,拖神偶是游神仪式的一种,在潮汕语境里,它又是“营老爷”的分支,并且是充分体现当地剽悍民风的“武营”(营是“游行”的意思)。
众所周知,潮汕人都拜老爷。而老爷指的是伯爷公、土地公、灶神、妈祖等下界诸神。
仪式开始前,妈祖在后台准备
“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是老爷保号(保佑)潮汕人的宗旨,而拖神偶无疑是这些老爷每年离人民最近的一次。
仪式开始前,神轿上被五花大绑的老爷
至于怎么个接近人民法,直播平台又何以再三声明“民俗非群殴”?
让我们先把时间拉回当天夜间。
吉时到,神明出,村民让开道路。这场被称为“拖神偶”或“拖老爷”的传统民俗活动正式拉开帷幕。
仪式刚开始时与普通游神无异。老爷被从神庙中请出,在开路队伍的引导下、护神人员的陪同中,他顺利越过人们的头顶,在人群中缓慢行进。
此时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村里的壮汉都在替他负重前行。
但岁月静好不过一时光景,因为这场仪式的最终目的是把老爷搞下地,将其拖行至半身不遂、面目全非。
村中壮丁在拖神仪式里各司其职,有人抬轿,有人开路,有人护神。
护神者皆赤裸上身、全身涂满豆油,分立神偶前后侧。他们今夜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神偶,避免老爷被其他人推拉下地。
而他们的对手,正是整条村的百姓。
在拖神重头戏开始前,护神队不断地向人群丢去成捆燃香,吓退准备发起冲锋的前排围观群众。
但人潮始终不停往前涌,因为越靠近神轿,便越有机会成为当天成功拖神下地的幸运儿。
当游神队伍行进至村里宽敞处时,一声吆喝从人群中传出,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如同世界杯开场哨响,整场拖神偶仪式直接进入热火朝天拳打脚踢的高潮阶段。
疫情三年,老爷就被“隔离”了三年。村民攒了三年的热情在此刻终于得到释放。
拦路方阵先拔头筹,竹鞭挥舞,猛冲狂推,一个马步向前一记左勾拳右勾拳。电光火石间,友军敌军乱成一片。
占据前排的村民占得拖神先机。
他们或手持成捧燃着的香,向护神队发起猛烈进攻;或赤手空拳,生拉硬拽,连撞带抢,欲把老爷连同护神队一起狠狠拽下。
因为身上抹了油,护神队得以从一次次拉拽中抽身。而他们更绝非只能站着挨打的善类,作为“神选之人”,至少在力量和体格方面不输常人。
一手一捆香,一手一竹鞭,一人对一村——面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坚持得越久便越能获得神明的青睐和村民的尊敬。
在老爷面前,护神队展现出六亲不认的气势,常常对着轿下就是一顿暴抽。一时间烟雾缭绕吱儿哇乱叫,谁抽了谁根本没人知道。
每场拖神偶仪式,最激动人心的一定是抢神环节。
当 God Dragger 站上神轿占据高地,全场的气氛将被瞬间点燃。如果他能更进一步战胜护神队,把神偶拖下地,他就将成为今年最受神明眷顾的天之骄子。
当交战进入最火热阶段,场面之激烈与其说是游神游得感天动地,不如说是群殴殴到警察下不了班。
打在村民身,疼在院办心。隔着手机屏,倒吸一口气。
老护神队成员陈先生声称:“争抢动作看似猛烈,实际力度不大。”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敢说自己不信。
整场拖神偶活动耗时长的将近两个小时,在近似塔防的老爷争夺战中,每个参与者都将体力不支。
但老爷终将被拖落地或下水,丰收、兴旺等好兆头也终将降临在村里的家家户户。
人人都是赢家,这注定是个只有老爷受伤的夜晚。
根植于盐灶剽悍民风,营老爷务必得让老爷感受人间疾苦,体会水深火热。
但外地人看了肯定要心生畏惧,因为这种仪式的观感不说亵渎神明,至少也得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盐灶本地人的说法,大概率还将让外省仔们再吸一口凉气:
此话并非戏言。关于盐灶拖神的起源,民间有多种说法,而这些说法试图证明的都是同一件事——盐灶神欠拖!
一说乾隆年间,盐灶有一习俗是每年抬神像时都要抓阄,中签的村民得请全村人吃席。有次村里一名穷困渔夫中了签,但自己根本没钱摆席,一时陷入窘境。
渔夫寻思自己天天拜老爷,而老爷非但没保佑他还害了他,于是他一怒之下把老爷的神像捆了拖到海滩,踩进泥沙里,而后连夜润到海外。
没想到当年老爷不仅没有责罚这渔夫,还让全村渔业大丰收。后来渔夫竟然还在南洋发了大财,他深知移民是为了更好的归来,回乡后即刻将此经历告知亲友,盐灶村民听后得出合理推测:
别地儿的神得供着,盐灶老爷就得拖着才是正确打开方式。
另一种说法与当地生产更加息息相关。说盐灶村从前靠海吃海,“耕三渔七”。种田的人得不到重视,于是正月里就跑去把老爷的神像拖到田边祈求庇护,果然当年农业大增收。
老爷去了地里,海里就管不着了。渔民发现当年捕到的鱼明显变少,就在次年正月把老爷从农田抢回来。神奇的是,当年鱼又多了起来。
两边都不想吃亏,于是每年正月渔民农民都将进行“老爷争夺战”。村民们发现,每年经这么一抢,农业和渔业居然都好了起来。
盐灶村民这下又懂了:老爷可能就好这口,就想看我们把他抢来抢去拖来拖去。于是就把抢夺神偶的习俗沿袭至今。
总之,在这些民间传说的加持下,盐灶拖神偶愣是达成了人神共乐的新局面。
村民们所做的是“投老爷所好”,老爷考验的是村民是否敢打敢拼。
狂野原始的凶狠场景,传递的却是风调雨顺村泰民安的美好愿景。
中国宗教普遍注重实用性,拖神偶也因其可能有过的实用性被流传至今。只是由于活动呈现过于凶悍与狂野,在本地外地都不乏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