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庆小面

哪怕我逐渐远行，可我的家乡仍然在山峦和江水的彼端，在记忆的那头，每天早晨的一家家面馆里飘出的水蒸气和辣椒油的味道，都是我如今的乡愁

我的家乡在山峦和江水的彼端，在记忆的那头，每天早晨的一家家面馆里飘出的水蒸气和辣椒油的味道，是我如今的乡愁。



孩提时父母工作忙，每到中午或者晚上放学，疲惫了一天的父母会时不时带着我去楼下的面馆吃面。不断叮嘱老板别加味精，大概是他们因为没有给我做饭最后的愧疚。比起大名鼎鼎的武汉热干面，兰州牛肉面，北京炸酱面等等，重庆小面甚至连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都没有，像是一个朴实憨厚的扫地僧，哪怕走出重庆有那么多写着“重庆小面”招牌的面馆，都再难复刻那种味道。

后来我读中学，早上的牛奶鸡蛋不再是刚需，我也拥有了可以去楼下的面馆吃早饭的资格。出门之前掏出塞班S30系统的诺基亚，给面馆老板打上一个电话，飞奔下楼就可以正好端上满满的二两小面不加蒜。然后摩的司机一声油门等在门口，我掐着表两分钟旋风吸食，这样正好可以赶上七点二十五早自习的第二声上课铃。重庆人似乎从未想过要给这每天陪伴这个城市的食物想出一个名字，有的面馆只是挂上一个黑板，上面写一个“面”字，就足以吸引众多食客。



再后来不知道哪家报社搞了一个重庆小面100强的评选，就像选秀一般号召市民一起去投票，一时间热热闹闹，这个古老而传统的行业突然掀起一阵波澜。我们区的第一名叫“无名面庄”，和小面一样没有修饰词的加持。



灯笼椒和子弹头按独家比例混炒的红油是他们的招牌，一口下去辣度适中，却满口留香。炒得焦香的辣椒壳和花椒粒在菜籽油的香气中完美融合，被猪油滋润的韭菜叶面条卷一卷，三两口就是二两小面。那家店很小，坐落在一条破旧的背街小巷里。每次去吃的时候我妈都会跟我说，你看这条路左转往里走几分钟，左边下坡那栋楼就是他们刚来这座小城时住的地方，而我也就出生在那里。在我出生之前那年，无名面庄开业，就在这老旧的铺子里，最开始的四张桌子，一路陪伴了这座小城三十年。

重庆小面的起源最早已不可考，只知道早在南宋时期，在重庆钓鱼台抵御成吉思汗的士兵们就已经开始在早春阴冷时节将葱姜蒜伴着油辣子和面条食用。后来一路发展，小面也伴着这座城市不断在历史中延展。辣椒油的炒法逐渐成为秘方，碱水面逐渐发展出了“细面”、“韭菜叶”、“宽面”等等不同的分类。从码头文化里走来的重庆人，也在辣椒的香气里习惯了小面的陪伴。小面的味道也浸润进重庆人的一朝一夕，在烈日当头的盛夏，知了鸣叫的树下摆上两根独凳就可以对付一顿碳水量爆表的午饭；在潮湿阴冷的倒春寒，就着搅匀的辣椒油就可以抵御一身的湿气。



小面似乎成为了这座城市最后的安全港，“楼下吃碗面”可以发生在任何的场景里。空调外机呼呼的夏季，凌晨两点的KTV门口，下着暴雨的傍晚，繁华的解放碑写字楼，安静的背街小巷。几个平米的小门店，搬出数十张独凳沿着街边一字排开，就是一个城市的底色。

眼睁睁地看着牛肉面从5块涨到8块再涨到两位数，我也离开了故乡。随着铁路一路向北，最后远渡重洋。我再也没有在馆子里吃到重庆小面的味道，哪怕是那些写着重庆传统小面招牌的店面里，一次又一次地，故乡也渐渐不真切起来。



在我最想家的时候也试过自己做小面。重庆小面的灵魂就是那一碗辣椒油，干辣椒在高温下迅速加热，抓一把花椒扔进去中和所有的香气，淋上炸过香料的菜籽油，撒上一把芝麻。每一个步骤的火候必须要精确，动作也必须要干脆，只有市井最深处的老师傅才可以融会贯通。我依葫芦画瓢地炒制一番，再去县城那头的市场里买碱水面。煮面，捞出，一口下去竟然有三分神似，那是那时候笨拙的我对家乡热泪盈眶的记忆。



苏轼的《月饼》里写“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默品其滋味，相思泪沾巾。”颠沛流离的词人哪怕再喜欢儋州的生蚝，一口故乡的酥饼也可以将他一把带回月下苏杭。对于远离家乡的重庆人来说也是这般，或许我们总能在大街小巷吃到工业化生产的火锅，能够从不要鸳鸯的底气里唤醒故乡的味道，能够从涮羊肉的香油碟里寻觅到一丝故乡的坚持。



但是曾经朝夕里陪伴这所城市的，没有名字的小面却这样悄然消失在了北方的雨雪里，消失在了海边的涨潮中。后来我也不在乎那个小面的排名，每一家的味道或许有些许的差别，但是“下楼吃碗面”，都是家乡的味道。

在这座山里的城市里，人们之间的话本就不多。燥热的天气里，多说一句话都要冒火三分。只是在辣椒和花椒的故事里，这里的市井气熬煮成一种令人沉醉的味道，放下生活中一切的焦躁和烦恼，好像舌尖就是当下的世界。世间有千万种味道，唯有家乡这一味不能复制。



每一碗小面、每一锅红油里都是几十年人生路的故事，都是世事的变迁和自己的成长。也许多年之后你记不清儿时的城市，你记不清儿时的学校，你甚至忘记了你年少时珍重的人和故事。但唯有那一抹味道重上舌尖，唤醒沉睡了半辈子的记忆，从舌尖到脑海，从现在到过去。故乡山水千万重，一捧黄土也带不走。唯有在异乡的旧滋味，才下舌尖便上心头，唤醒了你的整个世界。哪怕我逐渐远行，可我的家乡仍然在山峦和江水的彼端，在记忆的那头，在每天早晨的一家家面馆飘出的水蒸气和辣椒油的味道里。